中文和英文最早接触的时候,很多英文字在中文中没有现成的词来表达。民国初年,梁启超写社论,写到了“民主”(democracy),他不晓得该用什么词来表达,干脆用音译“德谟克拉西”。欧洲各国,凡是受了拉丁文影响的,都有这个字:动词是inspire,意即“把生命力灌注到一个东西里面”;名词是inspiration,就是“灵感”。可是梁任公没有现成的翻译,所以他只好说“彦斯皮里存”。这是中文跟西文、英文最早接触的时候一种过渡的现象,这种现象还保留了若干痕迹,一直到今日。比如说我们要“抵制”某一国家的货品,有个“杯葛”的说法。这个“杯葛”就是从“boycott”音译过来的。此外,像“坦克”、“吉普”、“迷你”、“密斯”、“巴士”,都是音译而来的外来词。胶卷有叫“菲林”的,煤气叫“瓦斯”,发动机叫“引擎”。还有“作秀”——我现在就是有点“作秀”。(笑声)我们中文的词是很有意思的,比如“演讲”,英文是give a speech,动词speak或者talk,都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字眼,就是“说”而已。而中文的“演讲”,可见你不但要“讲”,而且要“演”,要有点演员的本领,这就是“作秀”了。香港受了英国多年统治的影响,英文当然很流行,香港人讲广东话时就夹英文,所以香港的语言是非常复杂有趣的。你到小店去买饮料,小店叫“士多”,就是store;你去邮局买邮票,邮票叫“喜单”,就是stamp。香港最有趣的字眼,就是你去买草莓,或者在咖啡馆点一客草莓冰淇淋,怎么说呢?是“喜朵蓓蕾”。(笑声)就是strawberry。
法国北部有两个大半岛:大的叫Britannic;小一点,像一个手指指着英国的叫Normandy。在公元1066年,发生了一件大事。诺曼底公爵威廉(William,Duke Of Normandy),领兵攻打今日的英国,进入伦敦,成为英国人的国王。这一年在中国是北宋,苏东坡30岁。(笑声)此后的几百年,法国人就坐在英国的王位上。这种政治的征服带来了语言的变化,从此法文大量地进入英文。你对一个女孩说:“How pretty you are!”意思是“你好漂亮”。你要是说:“How beautiful you are!”就是“你好美”。“美”比“漂亮”要高级一点,beautiful是法文来的,而pretty是土英文。(笑声)英文里面的单音节字眼,往往是土英文,是Old English。雄才大略的英国首相丘吉尔,他演讲的时候专门拣单音节的字眼。丘吉尔是读古典文学的,他说英文有800个单音节的字,Odd syllable,只要运用得当,音调铿锵,表情十足,就可以成为一个大演说家。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,希特勒的轰炸机轰炸伦敦,形成危机。丘吉尔召开内阁会议,研究在敌机来袭的时候,怎样让老百姓赶快把灯火熄掉,也就是“灯火管制”。内阁大臣都是牛津、剑桥毕业的,饱读古文,也就是饱读拉丁文,他们想出来的都是音节很多的字眼,有的大臣就提议用the elimination of illumination。(大笑)哇,这个很有学问呐!丘吉尔说:这不行啊!你话还没讲完,炸弹就落到头上来了!(笑声)太长了,不要用拉丁语根的字眼,用我们土英文。他就说用lack out,一片黑就完了。(笑声)
1066年以后,英文受法文的影响很大,包括很多拉丁文也通过法文而进入英文。举个例子,英文中“牛”是cow,“羊”是sheep,“猪”是pig,可是“牛肉”却不能说是cow meat。做了菜之后就变成另外的名称,变成了beef,mutton和pork。中文很简单,“牛肉”、“羊肉”、“猪肉”,后面加个“肉”就完了。为什么英文这么不厌其烦?那是因为被征服的英国的牧童,在田里面看羊看牛的时候,是用土英文说的。“Oh, this is a cow. That is a sheep.”可是把这些肉烧好了,端上桌子给法国主人吃的时候,要用法文了。“Beef is served.”所以英文里面其实有好几套文字,一本大字典里边,拉丁文语根或者来源自法文的字,多得不得了。那个字越长、越像有学问的样子的,越是拉丁来源的。英文里有kith and kin,意思是“五亲六戚”,这是土英文。可是另外有个字眼consanguinity呢,也是这意思,指“血亲关系”。这个词五个音节的,一看就知道有来头有学问。果然是从拉丁文来的,con是相同,sanguis就是血液,nity就是名词的语尾。
我们再来看看英文的星期是从哪儿来的。Saturday、Sunday、Monday不用说了,很多国家都相同。可是英文从星期二到星期五,都好像是“某人的日子”。如同说“Toms day”、“Marys day”,Tuesday就是Tue的日子,Tue是北欧神话里的战神。Wednesday,Wednes是北欧神话里最大的神,相当于南欧的Jupiter。Thursday拼法本来是T-H-O-R,他是北欧神话的雷公,星期四应该打雷。那么星期五呢,Friday纪念Frigga,她是大帝的妻子。可见英文的星期是从北欧来的。那么月份呢?都是从南欧来的。一月January来自罗马神话的门神,我们进一个房间先到门,所以进入一年,先到January。四月April,是希腊爱神的名字Aphrodite来的,相当于罗马的爱神Venus,所以“April is the month of the love”,“dedicated to the goddess of love”。六月June是以大神Jupiter的妻子来命名的。她丈夫很不正经,她常常要发脾气,所以叫Juno。
接下来我要说一下英文跟中文的不同。我在美国教过中国文学,一些美国孩子的中文实在不好,只能用英文翻译来读中国文字。有一天我教到一首诗,贾岛的《寻隐者不遇》。大家都会背了。我把它翻成英文,先用意译,一看就懂。然后直译,所谓literal translation,我希望美国的孩子知道中文诗原来的风貌是什么样,字的次序是怎么来的。比如“松下问童子”,直译“pine under ask boy”。这样一来呢,美国孩子立刻糊涂了。奇怪!“松下问童子”,谁在问呀?没主词。“言师采药去”,谁在发言?谁在回答?“只在此山中”,谁在山中?“云深不知处”,更不知道是谁了。都没有主词,你们中国人怎么知道这一句讲张三,那一句讲李四呢?我就说我们的头脑比你们好,比你们好一点。(笑声)其实,这是中文的文法的关系。我们看上下文就得了,往往不觉得需要主词。我们问候朋友时说:“饭吃了没有?”我们不说:“你吃饭了没有?”也不说:“饭被你吃了没有?”(笑声)英国人、美国人看着就觉得没头没脑的句子来了。可见英文的文法中重要的字眼,我们认为可有可无,甚至没有还好一点。这是中文、英文很大的不同。
我再举一个例子。李白的《静夜思》,如果用英文说,就是“我床前明月的光,被我疑惑成地上的霜;我举头看看那明月,我低头又思念我的故乡。”自然没有原诗那么好了。“学生必须爱国”,这是很好的一句中文。可是英文不能说成“Student must love country.”这是不地道的英文。往往要说成“A student must love his country.”你看,凭空多出两样东西来了!一个是indefinite article,不定冠词;一个是personal pronoun,所有格。对中国人来说,“一个”学生爱国,“三个”学生爱国,“五百个”学生也爱国,我犯不着讲多数少数。爱国当然是爱自己的国家,不会爱到日本去(笑声),也不会爱到印度去,犯不着战战兢兢地说“我的”国家、“他的”国家。中文好像潇洒一点,英文呢,好像认真一点,不过有时候显得啰唆。比如中文说“他比班上的同学都高”,这没错。英文就不能说“He is taller than the students in his class.”这错了。正确的说法是“He is taller than any other students in his class.”好精确啊!但是也啰唆。
再比如,英文有个连接词很重要,就是and。英文说husband and wife,father and son,mother and daughter,teacher and student,中文则是“夫妻”、“父子”、“母女”、“师生”,根本不需要这个连接词。我们不能想象一个地道的中国人说:“开门七件事,柴米油盐酱醋以及茶。”(笑声)可是英文一定要这样说:“There are four seasons in a year. They are spring, summer, autumn and winter.”好像他们特别怕这些字失去了联络。我们就很潇洒,和盘说出来就完了。
我再举一个例子,英文里的很多意思都可以用make表达,比如make a policy(制定政策)、make money(赚钱)、make fire(烧火),还可以make love。“You can make just about anything.”中文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make一下的,可是我们受了英文的影响,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。比如“关于这件事情,校方还没有作出决定吗?”我们本来是说:“这件事,校方决定了吗?”用一个动词就够了,不需要“作出决定”。现在动词“决定”就虚伪化了,变成一个抽象名词。“兄弟两人吵了一夜,最后是哥哥作出了让步”,本来我们说“最后是哥哥让步”,就一个简单明了、很有力量的动词。现在这些动词全部都靠边站,要“作出”来做一个没有表情的动词,后面跟一个抽象名词。“作出贡献”、“作出牺牲”,就是不能“贡献”、“牺牲”。这是中文受了英文的影响,慢慢地在变化,变到了我们不去思考它的一个程度。
英文喜欢用one of these(……之一)这种说法。《老残游记》以前的中文都没有什么之一不之一的,可是现在就很流行了。如果你带一个同学回家,介绍给母亲说:“这是小张,我的好朋友之一。”那么你妈妈心里想:“哇,你有几个好朋友呢?”或者报上介绍画家,登一幅《江上秋色》,说是李可染名画之一。李可染有很多画,犯不着说“之一”。这“之一”是西方人的思维,讲到一样东西都要把它跟同类照顾一下。如果你说“西施是中国最有名的美女之一”,好像很精确,可是你没有跟我说你心目中的中国美女有几个,是七分之一呢,还是十个中间的一个,仍然是含糊的。所以英文看起来很客观,很精确,其实也不见得。“Michael Jackson is one of the most famous singers in the world.”好像很精确,其实most famous singers已经到顶点了,可是one of又把他降下来了。降到哪儿了?也不知道。英文是不是比中文精确呢?未必!你说李白是中国非常有名的大诗人,而不必说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。因为“最伟大”是很容易定位的,就是到顶点了,而“之一”又把他降下来了。降到哪儿呢,你没有说五个还是八个,我也不知道。所以我们学英文要努力学正宗的英文,同时也不要忘记中文。